正在被重构的“老年”

春节，70岁的父亲打电话给他87岁的叔叔拜年。对方声音洪亮，对今年没能在海南度过温暖春节感到遗憾。电话挂掉，大家都感叹，他这样的状态，肯定能活100岁。

几年前，我在成都接待过这位爷爷。他自称是独自来旅行，让我非常紧张。等到接头地点才发现，他并不是一个人，而是和一位阿姨在一起。那个“阿姨”已经72岁，看起来仍然年轻。他们言谈举止给人一种暧昧的感觉，一打听，原来是在海南度假时认识的，已经“交往”过一段时间。

接下来的两天，我见识了这位爷爷的“年轻态”。在好几个景点，他都健步如飞，而且会像年轻人一样，在一些地标拍照，伸指比出胜利的手势。在宽窄巷子闲逛，我实在跟不上他的步伐，不得不提出找茶馆休息，感受本地休闲文化。坐下聊天，他向我讲述了锻炼的好处，并教我一些“保养”秘诀。

这样的“老年人”周围似乎并不少见。他们是另一种“年轻人”，退休后就过上了自己理想的生活，进行全球旅行，或者开着车全国自驾游。我曾在成都看到一对从川藏线自驾回来的美国老年夫妇，他们都在80岁左右。据说，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在路上挂掉的准备，“人生已经足够精彩，每多活一天，都是赚的，不是吗?”

他们并不愿意被称为老年人。在公交车上，为老年人让座是一种美德，但是也要量力而行，有的老年人故意不使用暴露年龄的老年卡，对年轻人让座也会表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。一个80后的年轻妈妈，可能会戏谑地自称“老母亲”，但是真正到了80多岁的人，见面往往会互相鼓励，“你哪里老了，看上去才60岁，年轻着呢。”

人们似乎正在厌弃“老年”。这有科学依据，数据显示人们的预期寿命越来越长了。这也是一种新观念:在身体的外观和内心上，大家都在向年轻人看齐。健身、服饰和医美行业，可以让人变得年轻。尽管很多人都不喜欢“延长退休年龄”，但并非是担心自己“衰老”到不能工作，而是想尽早摆脱职场，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。理想的退休后生活不是“老年生活”，恰恰相反，它是真正年轻的生活，是年轻时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实现的“梦想生活”。

与此对应的是对待工作的态度也发生变化。“活到老学到老”不再是口号，而是一种现实。前两年一些报纸从业者认为，自己的机会是办一份老年报，那些60岁以上的老年人，可能不用智能手机，是报纸的忠实用户。但是几年过去，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开始玩手机，花样甚至比年轻人还多。有一种“进攻型养老”的说法，提倡的就是一直像年轻人那样拼搏进取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——这样，哪里还存在养老的问题呢?

文化意义的“老年”似乎正在消失。很少有人再向往过去那种老年生活，甚至忘记了还存在那样一种“老年”的状态。什么是“那种老年”?就是真正的“夕阳”，不再想散发热量了；就是真的“退居二线”，不光是在职场退出，在自己的内心也退出，认识到“世界是年轻人”的，而自己的“邻居”，是死亡；就是真正安静下来，进入人生的总结状态，“满足欲望”不再是生活的目的，甚至“欲望”也变得可疑，对一个老年人来说，还有什么是必须要得到的吗?

这样的“老年”，是生命自然秩序的体现。一个老年人，理所当然地享受年轻人的尊敬，因为他过去的付出，足以换来这种自尊。他也会知道，这种“尊敬”是有限度的，可能也是表面的。但是，这种“表面的尊敬”也足以让老年人感到安慰。如果说老年是收获季节的话，指的大概就是这种精神上的收获。

这种尊严感，可以帮一个老年人度过余生。不会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，不会逃避，也不会想和死亡赛跑，而是在某个地方静静等它到来。我小时候在农村看到很多老年人会提前给自己做好棺材，一切都安排得让自己满意。相比之下，那些环球旅行的老年人，也许是在逃避死亡的追逐，他们内心是否会有一种慌乱?

有关“老年”观念的变化，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正在发生的最深刻的变革。它关系到我们如何看待生命，也影响到我们如何生活。这种变化不可避免，但有时候也会让我们思考，我们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进入老年呢?是装得像一个年轻人，还是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?

来源：新华每日电讯，作者：张丰